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蒋集镇民国往事 | 镜相

晁子洋 湃客工坊 2020-02-03


文/ 晁子洋  编辑/ 刘成硕


闸沟距离蒋集镇四公里,是浇灌稻田的水道,沟两边都是肥沃的稻田。

小时候,听说闸沟的水面有时会腾起脸盆大的水花,水花过后,漂上来一件蓝丝布褂子,鼓气如碗,一会儿,咕噜一个气泡,气散了,蓝丝布褂子慢慢沉入水里。据说,闸沟南坡上,有一座坟,是坟里人要等那件蓝丝布褂子漂起来。

如今,我来到闸沟,找到十几位老人,想看那漂起的蓝丝布褂子,找到那坟和埋入坟里的故事。

人物关系示意图 制图/ 陈秋心


徐正福在蒋集镇有四百亩良田,他在镇上开油坊、酒坊、粉坊,也收麻(买卖大麻纤维)。他也是蒋集麻行商会执事之一,商会联席总堂副总执事。

我爷爷就是徐家酒坊的工人。

徐家佃户交租不固定。约定收成他得四,佃家得六,但减收一成他得三,减收二成他得二,减收四成或以上,免租。也就是说,遭灾算他的,绝收他救济。年底,他根据佃户的人口,每家送一份年货,主要是他家坊子里的产品。年初一,他拜了祠堂后,还会给佃户们拜年。1943年,北方过来许多逃荒的,镇公所号召大户人家捐粮捐钱,救济灾民,徐正福捐的最多。蒋集人称他“徐善人”。

徐善人还爱管闲事。镇东北四公里外付集的付家势力很大,佃户涂老末不知为啥得罪了付家,吓得连夜逃到镇上,躲在徐正福家里。付家两个兄弟带着八个人枪,找徐正福要人。徐正福开正堂迎客,付家八杆人枪两边排开,凶神恶煞。

徐正福说:“人在我家里。你们硬是要带走他,可以先打死我和我一家!”边说边给付家人拿烟递茶。付家兄弟不接烟茶,只要涂老末,并向徐正福保证带回去不伤害他。徐正福慢悠悠的说:“既然不伤害他,何必要抓他回去?他如果欠钱不还,说吧,多少?我替他还。

付家兄弟很生气,就要动手时,小炮队赶到了。队长杨连营大步登堂,喝道:“谁敢带枪来镇上拿人?当镇政府不存在吗?私自逮人,就是土匪绑架!把他们的枪给下了,人捆起来带走!

蒋集镇小炮队成立于1925年。当时称“固始县保安警察大队第五区保安警察分队”,老百姓称“小炮队”,有40多人枪,名义上隶属县保安警察大队,实际上是商会出钱雇人、购枪和控制的维护蒋集镇治安的武装,保安警察大队只负责帮助训练。

小炮队的人下了付家人的抢,把人带到镇公所,准备送县里处治。付家人赶紧带着东西来打点,又去县里托人疏通。县里知道付家有人在军队里,不想搞得太僵,严厉警告付家后,通知放人。

这以后,在付家或其他地主家待不下去的人都往镇上跑,找徐善人庇护。愿意留下的,商会联席总堂把他们介绍给商行当伙计,想继续种地的,就推荐给与商会联席总堂关系不错的地主。比如方家圩子。

方家圩子是地主方子雅的圩子。 方子雅的儿子南京中央大学毕业后,留在国民政府交通部工作,经常嘱咐家人要善待佃户和长工,要与人为善。春天青黄不接,没有粮食吃的农民到方家借稻,方家一律让先吃饱饭再到仓库领粮食。

小时候,听说方家给借粮人吃的米饭里掺了稻谷,派人暗中观察,凡是挑出稻谷扔了的,一律不借。我问是不是这样?

“没有这回事,瞎传的!”一位大爷说,“我每年都会跟父亲到方子雅家借稻,吃的饭跟自己家做的一样。菜是青菜炒腊肉或青菜烩绿豆圆子,不固定,随便吃。

“还听说他家是大斗借出,小斗收,是这样吗?”我又问。

“这倒是真的。我和父亲在家量好稻子挑去,方家管事的用他们的斗重新量,回来时我们的笆斗里都会剩一点稻子,他们家少收了。


付家有兄弟四个,老大付彩夫当家,他是个读书人,有城府。

付家被人称为“付狼巴子”,他们有二十多条人枪,付家兄弟叔叔又是国民党军官,势力大,很厉害。

经常有脱离付家的佃户、家仆躲到镇上,甚至留下做工,或去投奔方家圩子。那次付家带人去捉被小炮队下了枪绑了人,很没面子,庄上被抛的田也没人租种。付家就发狠说:“总有一天,要血洗蒋集!”但是,镇公所、小炮队在,不能对抗政府,只能暂时忍着。

机会终于来了。

1947年8月底,解放军占领了县城,蒋集的小炮队很害怕,分散躲了起来。付家人得到消息后,9月初的一个夜晚,威逼或鼓动佃户及乡民,组成几千人的队伍,扛着农具武器,带着装东西的,一路喊着:“抢了蒋集分光洋!”“抢蒋集,扛洋布;花衣裳,送媳妇。”还不断的放枪或鸟铳,浩浩荡荡,开往蒋集。

蒋集商会联席总堂马秉章总执事、徐正福副总执事召集各分行商人们聚集在山西会馆里,毫无对策。妇女老幼们瑟瑟颤颤,呼儿唤女,哭哭啼啼,背着大小包袱开始南逃。

付家队伍正沿着河堤一路喊口号、放枪逐渐接近蒋集时,突然从史灌河里的船上下来一队兵,“啪啪啪”三发照明弹腾空而起,大地瞬间如白昼一般。付家队伍都是农民,哪见过这东西?照明弹一亮,哇啦一声,扔下尖担、锄头、镂耙等“武器”和准备装光洋、粮食、花布的袋子、笆斗、箩筐,抱头鼠窜。付家的家丁往空中放枪阻挡,哪里能挡得住?

付家人一放枪,那队军人就冲了过来,他们也朝天开枪,啪啪啪啪,连梭的。大喝:“缴枪不杀!”家丁们立即腿软跪到,没跑远的乡民也跪倒一大片。

军人一看,跪一地农民,只几个人有枪,就缴了枪,问:“你们是什么人?要干什么?”所有的人都在哆嗦,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。

一个军人拉起一个穿绸布衫的家丁,那家丁结结巴巴的说:“没想抢码头。东家带着我们,是要去抢蒋集。

“抢蒋集?那也是犯法!

军人是刘邓大军三纵的一部,他们从县城装运物资,顺流而下,到刘邓大军设立的霍固县三河镇,接应那里的部队,路过蒋集时,正赶上付狼巴子带人抢蒋集,误以为要抢他们的运输船,这也恰好让蒋集躲过了一劫。

付家兄弟磕头求饶,答应再也不敢抢蒋集了,又捐给解放军不少大米,解放军这才警告一番,让他们不许欺压百姓,维持好地方治安,等待接受固始县民主政府的管理。


蒋集盛产优质大麻,农民们收获大麻后,捆成卷,沤制,晒干,堆成如檐牙高啄的古建筑一样的麻垛。闲暇,抽一卷来剥。剥掉的麻皮如雪一样的白,卖到镇上的麻行里。麻行里的工人们把麻皮捋展、分级,打成长方体坚实的捆。蚌埠转运公会的船给镇上商铺运来了各种工业品,到蒋集的码头卸下,再装满麻捆驶回蚌埠。

九月份,各家麻行都招聘短工。打麻捆的技术越熟练,工资越高。蒋集商会联席总堂总执事马秉章的麻行里新雇了四个帮手,北方人,捋麻、打捆技术非常熟练,人也老实,干活卖劲。新老员工合力,几天功夫,就打了上百捆。

工人们把麻捆运到码头船上,又把从蚌埠运来的布匹等运到库房。马秉章对工人很好,一天劳累下来,总有酒肉等着他们。最后装船完毕,马老板让工人们放开喝,于是,大家喝到烂醉如泥。

生意忙季,马秉章与工人吃住都在商行里。半夜里,忽然一只枪口抵住了马秉章的太阳穴,有个声音命令道:“不许喊!” 马秉章听出来了,说话人是新来的短工之一柯崖头。他问:“你们想要什么?

柯崖头说:“没有两万大洋,没有五十匹花洋布,五十匹咔叽布,五十匹蓝丝布,是不够我们的工钱的。干活拿工钱,天经地义,是不是,马东家?

“钱都买了麻,是你们装的船。”马秉章说,“布有,你们知道库房在哪,自己去拿吧,不够还可以到家里布庄上拿。

“你家在小炮队隔壁,或许有什么机关连着小炮队,我们怎敢去?库里有多少布我们就拿多少。可今晚没有两万大洋,你可能过不去。

马秉章冷笑:“我的命在你手里,你想把它卖给我,可你的要价太高,我买不起,那你就拿回去吧。

柯崖头想了想,说:“东家哭穷了,那好,我们给东家添点财。

柯崖头话音刚落,上来三个人,迅速反绑马秉章,然后吊起来,在两脚底下架起木材,点着,火苗直燎马秉章的脚心。

马秉章痛苦得大汗淋漓,说:“把我烤成熟肉也就六千多块,只有我知道在哪里。你烤吧,我死了,钱反而保住了。”柯崖头没法,只好放下马秉章。

银元和布装满三辆独轮车后,柯崖头把马秉章绑到柱子上,嘴里塞块布,乘着夜色,扬长而去。

天没亮,最先酒醒的长工发现了被绑在柱子上的马秉章。镇长来了,小炮队来了。镇长脸色铁青,说:“必须破案!

小炮队队长杨连营知道,土匪抢了自己的衣食父母,不破案这队长也当不下去了。一个月后,小炮队就逮住了柯崖头。


破案过程是这样的。

抢了马秉章后,有三个人带着分得的银元和布匹,从史灌河乘船回北方了。柯崖头没有走,想再干一票。

小炮队队长杨连营放出十几个队员,装成要饭的、挑货郎担的、戗刀磨剪子的、游方郎中、揽活木匠等,四面侦查。二十天过去了,毫无消息。

地主王梓任的圩子里来了个货郎担。一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穿着崭新的花洋布褂子,到货郎挑跟前买东西。货郎说,她要的东西今天卖完了,两天后一定给她捎过来。

两天后,王家圩子来了十几个操各种手艺的人。这些人是杨连营和他的手下。他们抓了那个穿花洋布褂子的女孩,接着抓了王梓任的家丁头子门小黑。三天后,抓了柯崖头。

原来,那个穿花布褂子的女孩是地主王梓任家丫环枣花,是五六年前王梓任赈济北方来的灾民时收留的孤儿。那时她十来岁,家人都饿死了,跟着邻人过了淮河,邻居请求王梓任收留下她。现在已经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,正与门小黑暗地里相爱。

柯崖头在构思怎样再来一票期间,化了装,游窜到王家圩子。酒桌上,柯崖头说自己手里有布。门小黑便让枣花从他手里买了花洋布、蓝丝布,小炮队因此从门小黑手里抓住了柯崖头。从案发到破案,历时一个月。

柯崖头很有种,脚底板都烧熟了,也只说有三个同伙,他们老家分了田地,回老家去了,就是不说落脚谁家,抢的东西藏哪儿了。

枪毙柯崖头那天,人山人海。地点在山西会馆东墙外土岗下,连会馆里那两棵三米粗的大白果树(树至今还在)上都爬满了人。头一枪打开了脑花,又从后心补一枪。大家散去后,有人看见柯崖头居然还在动弹,报告了小炮队,又去连补五枪,才不动了。

“柯崖头人毒心狠,恶人命就是硬。”有个老先生说。


柯崖头以前是地主吴永德的兵。吴永德的爸爸诵经行善,吴永德却好吃懒做。他爸爸把他送去县城读中学,他却跑到国民党部队当兵去了,因为有些文化,还当了连副兼排长。在莱芜跟解放军打仗被俘虏,参加了解放军。解放军管的严,生活又苦,过了俩月,没有打仗,他却受伤了,解放军给他几块洋钱,他就跑回来了,一路上还拢了十来个打散的弟兄。

吴永德和他带来的这帮兵痞白天躲在圩子里喝酒赌博,晚上由吴永德带着,出来贴票。

所谓贴票,就是看谁家殷实,写封信,半夜里贴到这家人的门口,称“送票”。帖子上写着索要的钱财,指定送到某地方,不送就绑人。

半夜里,吴永德就带着他的流氓弟兄,一路“倒篓子”。

倒篓子是个比喻。固始人抓黄鳝,把装了蚯蚓或小青蛙的竹编笼子一头堵紧,放到稻田里,黄鳝从笼子的另一端钻进笼子,再也出不来了,第二天早上,取下封堵物,倒出黄鳝,叫“倒篓子”。

吴永德的倒篓子队伍通常有二三十人,都带着马虎帽,只露两眼,挎着盒子枪。其实,有的枪不过是木头削的,或干脆就是一把扫帚包了黑布,挂在屁股上。哪家“黄鳝没钻篓子”——没按帖子要求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——就绑架这家青壮年男主人,把他的手捆了,让他跟在队伍里,一路被打骂推攮。路过沟塘,把人推到水里,对着水面打几枪。

固始是水乡,乡民的水性都很好,吴永德不会把绳子绑紧,枪也不打准,所以,没听说谁淹死了或被打死了。说白了,这帮土匪也就是吓吓不接帖子的人,好让以后被贴票的人家不敢不“钻篓”。

“吴永德下帖子——六亲不认。”我小时候就听到过这个歇后语,但不明就里,现在才知道,连他的二哥、亲叔,都接到过他的帖子。吴永德曾说,谁的皮袄都暖和。”不过,很长一段时间,没有人知道这股土匪的头子是吴永德。

吴永德成了圩主,更加肆无忌惮,居然票贴到了有实力的地主王梓任门上了。王梓任不仅自己有五六个家丁,几杆枪,还是付狼巴子家女婿,岂能把这股土匪当回事?王梓任没有按帖子要求把光洋送到闸沟拦水坝,而是请来了付家人。付家丁多枪多,二十年多间,剿灭了六、七股大小明暗土匪。

付家老二带十几人枪与王梓任联合,埋伏在闸沟。谁知,吴永德一伙军事素养很高,发现了埋伏,就接了火。吴永德枪少但会打仗,付家人吃了亏,提出和谈。吴永德的弟兄成了付家、王家的座上客,坐首席的就是柯崖头。

吴永德当时不露面,付家想知道柯崖头的东家是谁,柯崖头带人拂袖而起,付家人拦截,柯崖头一个手下“呼哧”拉开对襟褂子,露出四颗拳头一样的手榴弹,付家人才退回到江湖规矩画成的圈子里,再也不提此事。

我少时与小伙伴用牛粪、朽棺材板在河滩上烧炸过的椭圆型手榴弹,目的是得到它顶端伞状铜帽卖钱,大人们说这是柯崖头丢弃的,或许是附会,那时我以为柯崖头是一个丫头,很不解,一个小女孩子,玩手榴弹干嘛?

柯崖头成了付家客人后,在付家学习捋麻、打麻捆技术,然后到马秉章马总堂家打短工。后来的故事,前面已经叙述过了。


付狼巴子家抢蒋集时,解放军让他们等待接受固始县爱国民主政府来管理,但民主政府一时没有来,他们退到大别山里了。

1947年底,蒋集镇来了一位穿长衫的商人,带着两个随从,住到了徐正福家。后来大家都管这个商人叫“翟政委”。

翟政委没有让徐正福给他租店铺,而是让他帮忙去找一个最穷的又正直诚实的人来做朋友。徐正福推荐了他麻行里工人祝长安。

祝长安原是付狼巴子家佃户,正直有骨气,与付家四兄弟中的一个还是拜把子兄弟。他租的田靠近史灌河支流月亮河,很肥沃,但易受淹。有一年涨大水,月亮河河水倒灌,淹了房屋、稻田。水退后,付家帮助他重新建了两间土墙稻草顶房,又借给他几担稻。第二年丰收了,付家收了租,但一次收两年的,这叫“绝收不绝租”,又收了贷,结果,祝长安的稻子所剩无几,到秋天就没粮食吃了。他到镇上给人帮工,他的妻子带着孩子抬着一个木盆到荒远野沟塘里翻菱角,晒干,碾出菱角粉,做粥活命。

有一天,母子到天黑也没有回来,祝长安赶紧找。付家也发动佃户村民帮助到处找,但没找到。两天后,有人在闸沟里看到了漂在水面上一大一小两具尸体,判断应是孩子掉沟里了,妈妈去救,结果都没能上来。祝长安悲痛欲绝。付家人认为他没粮食不跟付家说,导致人人都知道付家佃户靠翻菱角过日子,还淹死了母子俩,让付家很丢面子,就解除了租契,收回了田地。祝长安只好到镇上投奔弟弟祝长平,给各家麻行帮忙。两年后,祝长安又结了婚,有个儿子。翟政委来的时候,祝长安正在徐正福家帮工。

翟政委与祝长安谈了两个晚上,最后要祝长安帮忙找两个跟他一样正直诚实的穷人。祝长安找来了两个穷人,翟政委招待了他们,让他们分别再找两个正直诚实的穷人来。这样没多久,翟政委身边就有了一帮子听他讲课的穷人。

其中一个来自王家圩子的穷人推荐了王德涵,地主王梓任的儿子。那穷人称王德涵作少爷。他说,少爷跟他爹合不来,他爹欺压了哪个穷人,少爷就会背地里去赔钱赔物,替他爹道歉赔不是。谁家没吃的了,少爷会主动送去稻谷。过了年,他学徐善人,挨家给佃户拜年,叔长伯短,问寒问暖。少爷还让他爹妈以长辈的身份劝付家几个表哥别做丧天害理的事了,说世道就要变了。

翟政委托他请来了王德涵。王德涵不过是一个20来岁的学生,却与翟政委一见如故。他们谈了一晚上,翟政委请王德涵留下帮他建立农筹会,还说新中国即将建立,正需要王德涵这样的人才,希望王德涵能留下来,见证历史变革。王德涵真的住了下来,十天八天也不回一次王家圩子。

王德涵本在罗集中学读书,1946年初,蚌埠转运公会在蚌埠创办江淮中学,蒋集子弟有前去入学的权利。江淮中学学费便宜,一年交十二袋面粉就行。许多在外读书的蒋集子弟回来前去蚌埠投考。但插班生入学要测试古今中外知识,王德涵是极少被录取的学生之一。一年后,王德涵在同学的鼓动下,一起到上海报考大学,因为喜欢历史,报了光华大学历史系,没有考上。学校允许他为旁听生,明年再考。此时正放假在家。

上海物价涨得很快,又到处都在打仗,王梓任不打算让独子回上海读书了,就默认王德涵留在蒋集帮助翟政委。


这些听课的穷人有不少后来被派到兴隆集、桥沟集、徐集、洪家埠、李店等周边乡村,用翟政委的方法,建立农筹会。

翟政委对王德涵很信任,凡到南霍固县民主政府(金寨)、潢川、霍固县民主政府(霍邱)、蚌埠等地的公私差事,都让王德涵带个警卫去办。蒋集到所属乡村的通信则交给祝长安。

祝长安把信送到对方,对方要付钱。一般是一块银元。银元上戳有符号,带回来给翟政委看,看后凿平符号,银元就归祝长安所有,毕竟他要养家糊口。

有一天,付家老三带人在路上拦住了祝长安,问他去哪儿。祝长安答要挑麻到兴隆集。

“别说瞎话了!你给共产党跑脚,当我们不知道呢?”家丁从麻皮里搜出一个信封,付老三点着火烧了,说:“我也不看说的是啥屁话,今天你也别送了,干啥不是吃饭?我们给你。”付老三令祝长安接了八块钱,挑上麻皮,回蒋集,祝长安只好照办。

祝长安把送信被付家拦截的事告诉了老翟,老翟已知道付狼巴子的厉害,就让祝长安负责东线。

1948年春,翟政委让祝长安到霍固县的陈集、朱集然后拐到东北徐集送信,嘱他完成任务后原路返回。祝长安到徐集后,觉得原路返回太远,就与徐集农协会副主席范广运结伴,直接回蒋集。

黄昏,他们路过付集,远远的见有人在路上晃悠。范广运下到月亮河边,低头洗脸,顺手把文件塞进淤泥里。上来的时候,他看到付家人已经把祝长安绑了。家丁们仔细搜查了范广运,没有发现什么,就放了他。临走,祝长安对他说:“快到蒋集了,我们有缘搭一路伴,现在分别吧。这是我的兄弟,没事的。

原来,祝长安看到了付家人拦路,想到自己跟他们家拜过把子,没当回事。结果,付家人在他身上搜出了徐集党组织给老翟的信,立即绑了他。

范广运回去跟翟政委作了汇报。他们都不知道祝长安身上有封信,也认为没事。谁知,第三天一早,付家人来镇上通知祝长安弟弟、妻子去收尸。

付家人把祝长安吊在空库房里,嘴塞上,用刀子在背上、臂上、胸前、两腿,各割了一块肉,血滴啊滴啊,一天一夜,才断了气。

翟政委请徐正福帮助找人去抬尸体。祝长安为人仗义,朋友不少,他弟弟也是好人,许多人争着要陪祝长安妻子孩子去。老翟怕付家会斩草除根,就让祝长安弟弟祝长平领着人去了。到了付集,付家人问:“他老婆孩子怎么没来?”有人答:“他老婆哭晕死过去了,孩子还小。”“他弟弟来了没有?”大家一看付家不认识祝长平,赶紧说:“没来,叫他来,他不敢来。

大家抬着祝长安尸体,一路小跑回到蒋集。翟政委看着祝长安的尸体,流着泪,说:“要让付家十条命来偿!”徐正福出面,给祝长安办了丧事。


1948年底,蒋集镇公所门前挂起了“固始县蒋集区民主政府”的牌子。

翟政委调去开封,解放军的高营长调来当书记兼区长。王德涵被任命为文书,徐正福被任命为财粮助理员。老翟走时,带了两个警卫和祝长平。

区政府成立了民兵营,除了小炮队解散上交的枪,县里又发下来许多枪,民兵营有一百多人枪,比小炮队实力大得多。

区民主政府发布告示,令辖区内地主,凡是有枪的,一律上交政府,由民兵营收管。

民兵营下辖五个民兵连和直属民兵连,蒋集区所辖40多个乡(小乡)都成立了民兵排,分属五个民兵连。

地主纷纷上交枪弹,单付家上交的枪弹就推来了十几车。

张圩子地主张德清有两支盒子枪,没有交,被人举报,区里派直属民兵连连长门小黑带人连夜抓过来。第二天,在山西会馆里公审。张德清全身那个脏啊!全是群众吐的唾沫、痰,民兵都不愿意架他。

张德清是 “畜生地主”。不管是谁家的女儿媳妇,只要他看上,在圩子里追一百圈也要强奸人家。追上了,如抗拒,就掏出盒子枪朝天打一枪,吓得女孩子任由其摆布。有个外乡嫁过来的新媳妇,硬是被张德清撵到圩沟里,没救上来,淹死了。他有三孙子,才十六七岁,也跟他爷爷有样学样,经常逼奸妇女。说来也怪,他的两个儿子却都老实,没有民愤。张德清三个孙子,终生光棍。

张德清被五花大绑,带到会馆东墙外土岗边,门小黑让他转过来看看群众,忽然“啪”的一枪,子弹从张德清裆里穿过,生殖器被打得稀烂,张德清当即疼得趴倒,扭曲成一团。高区长问:“怎么回事?”门小黑说:“报告区长,不小心,走火了。”高区长看到张德清痛苦的样子,说:“赶紧补一枪吧,别让他遭罪了。”“是!区长。”门小黑取弹夹,压子弹,上弹夹,又让民兵劝群众往两边闪开一点,磨蹭了好一阵子,才补上爆头枪。

翟政委调到开封,仍然惦记祝长安的事。县里暗中抓了一个付家家丁,一审,才知道付家不仅残害了祝长安,还勾结土匪柯崖头抢劫,拦阻交通员活埋,把到蒋集听翟政委讲课的佃户沉塘等等,罪行累累。

付家四兄弟和全部家丁,被押往县城。五天后,付家人的尸体陆续从蒋集经过,抬往付集。

路边玩耍的孩子们很好奇,过一个数一个。数尸的孩子里有我的父亲。


王梓任也被枪毙了,是门小黑私自带民兵抓的。门小黑向高区长多次提出抓王梓任,区长看在王德涵的关系上,一直说等等。门小黑实在等不及了。

门小黑把王梓任带到闸沟。他请附近圩子里的人来看。来了很多人,包括我姥爷,他抱着我母亲。

1949年2月的闸沟还结着冰。门小黑把王梓任绑成秫秸捆状,用绳子拴着脚,砸破冰,把他塞进水里,拉着走,不等憋死再拉上来。拉上来全身是泥,门小黑说:“东家身上太脏了,不体面,给他洗一洗吧。”民兵们就拿起舀粪勺,把早已准备好的人粪尿浇到王梓任身上,如此反复,王梓任被折磨得奄奄一息。

门小黑为什么这么恨他的前东家呢?

柯崖头被枪毙以后,王梓任就不信任门小黑了。因为王梓任这才知道门小黑与枣花在恋爱,他自己原本准备娶美丽的枣花做妾。他让一个长工盯着门小黑。

1948年六月初,长工把王梓任带到库房。破门一看,门小黑与枣花都没穿衣服,搂在一起。

王梓任让长工带人把门小黑和枣花绑了,塞进竹笼里,抬起两个笼子,来到闸沟。此时,已是黄昏。王梓任让人在拦水坝上弄来两块石头,绑到笼子底下。在围观乡民的注目下,门小黑与枣花被沉入闸沟的碧水之下。

枣花穿的,是门小黑给她做的蓝丝布褂子。

第二天早上,王梓任让人来捞笼子,枣花已经死了,但门小黑的笼子却是空的。

枣花和她的蓝丝布褂子被埋进了坟里,门小黑的尸体却不知弄哪去了,王梓任坐卧不安。

告密的长工当上了护院家丁头儿,挎着盒子枪,十分威风。

闸沟清清如镜。但据说,从此以后,到了中午,如镜的水面上会突然冒出盆大的水花,然后浮出一件蓝丝布褂子。乡亲们说那是枣花的冤魂。

事实上,有个沉笼子的长工是门小黑的兄弟。他拉开了绑门小黑手的绳头,又塞给他一把小刀。门小黑水性好,割开笼子门,迅速潜到几米远的蒲草里。

门小黑逃到蒋集,找到徐正福,徐正福把他引荐给了翟政委,翟政委把门小黑藏在身边。

王德涵从蚌埠办差回来,翟政委把他爹沉人的事告诉了他。王德涵沉默良久,叹了一口气,从此再也不回家了。


再后来,门小黑带人杀了沉枣花的两个长工。当了几个月家丁头的告密长工躲在亲戚家,门小黑追去,一枪爆头。这亲戚是徐集乡农民协会主席,大怒,坚决要求枪毙门小黑,说他打死三个雇农,滥杀无辜。最后形成决议,大家签字同意。

门小黑被枪毙前,请求徐正福把他的尸体带回蒋集,埋到闸沟坎上。徐正福答应了他。

我站在闸沟边上,看着静静的水面,又扫视两岸斜坡。在世道聚变的最后三年里,蒋集小镇与她脚下的山河一起动荡,凡人的命运如同萤火,在时代惊涛里忽明忽灭,地主贫农,概莫能外。生命的明灭之间,演绎出了一部人间奇剧,剧本埋在门小黑的坟里,但那坟却不见了踪影,水面上更看不到蓝丝布褂子。

或许,在徐善人的帮助下,门小黑和枣花早已经团圆了,他们正过着快乐的日子,没有必要在这边留下痕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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